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最近听朋友讲了一个故事。

  一对年轻夫妇有一个刚满四岁的儿子。一天早上,丈夫上班前嘱咐妻子把一瓶安定类药物藏好,以免儿子误服。妻子说放心吧,我会藏好的。丈夫到了公司不久,就接到了妻子的电话,说儿子把那瓶药吃了。丈夫赶往医院,途中知道了儿子死亡的消息。在医院丈夫见到了妻子,走过去搂住她,对着她的耳朵说了句话。

  讲故事的这位朋友是一个制造悬念的高手。他没有立即说那句话是什么,而是要周围的人猜一猜。有人猜测,丈夫说“这不是你的错,我应该把药藏好后再去上班的”;还有人想,丈夫说的是“别太自责,既然事故已经发生了就让它过去吧”;甚至有人认为,丈夫说的是“我们可以再生一个”。很显然,这些猜测,连猜测者本人都不会太满意。

  等到大家停止猜测,讲故事的朋友揭开了谜底。这位丈夫只说了三个字,那就是:我爱你。
坦率地说,很久以来,不管在什么文艺作品中听到或者看到“我爱你”这三个字,都不太会激起我太多的感觉。再怎么好的东西,如果不被置于恰当的场景中,它就不会真正打动人。而这三个字,也实在被在不恰当的环境中使用得太多了。

  而在这个故事里的这三个字,因为被置于一个极端特殊的场景中,所以它几乎有把人击打到昏迷的力量。这是一个灾难性的、令人心碎的场景,而不是一个浪漫温情的场景;这样的场景与这三个字通常出现的时机格格不入。只记得在那位朋友说出这三个字后,我好长时间都处于似乎没有感觉的状态,意外的结果不仅打击了我的智力,还打击了我自以为还过得去的气度和胸襟。

  在以后的几个月里,我经常给别人讲这个故事。我也学着那位朋友的样子,让听的人最后猜一猜,丈夫到底说了什么。结果是没有一个人猜对。而且毫无例外,每个人在知道答案之后,都感到非常地震惊。我就想,这到底是怎样的一个男人啊?为什么他说的那么简单的三个字,就没有人能够猜测得到呢?

  一直在脑海里勾画那个男人的形象,外表的和内心的形象。对外表的形象的想象似乎很简单,他不必是身材高大威猛的,许多这样的男人常常过分仰仗肌肉的力量,内心的强度往往令人失望。他的面孔很帅气吗?那也未必,虽然相由心生,但相又怎么能完全地表达内心的丰富呢?还有发型,还有衣着,等等,真的随便怎么想象都可以,因为那些都不重要。

  对这样一个男人的内心的想象,绝对是一件很艰难的事情,也是一件很刺激的事情。一般说来,你的内心需要比他更广大、更深远,你的想象才可能越接近他的真实;否则,你的想象就可能不过是你的投射而已。扪心自问,我不如他。但是我还是要想象一下,怀着敬畏的心,并尽一切可能客观。

  一个叫做霍尔姆斯的人,对一些生活事件做过心理学评估,评估它们对一个人的影响程度,或者说伤害和打击的程度。他认为最严重的生活事件就是配偶的死亡,分值是100分,其它的事件,如夫妻分居是65分,被拘禁是63分,被解雇是47分。家庭成员的死亡是63分,但我估计这不应该包括因为自己的错误而导致的幼小的孩子的死亡,而只是指家庭中的老人的正常或因病死亡等等。如果让大家评判一下孩子的意外死亡的分值,我估计会大大超过配偶死亡的分值。

  这也容易理解。对每一个个体而言,基因和社会因素都决定了他或她最重要的任务,就是让自己的遗传信息在这个星球上连绵不绝地传递下去。后代的死亡对一个人的打击,几乎是毁灭性的。“断子绝孙”仅仅用于骂人就已经恶毒之极,当它真正发生的时候,绝大多数人都不堪一击。

  回头再看这位丈夫,或者说这位不同凡响的男人。先看他用了多少时间从沉重的打击中走出来的。我听不懂广东话,所以对学广东话兴趣不大,但一位朋友告诉我的一句广东话“成语”,却让我很有兴趣,这句“成语”叫做“咸鱼翻生”。用这四个字来描述这个男人从悲痛中的逃离状,实在太好不过了。

  咸鱼翻生的意思是说,被杀死了、剖堂了、腌制了、晒干了的鱼竟然还活了过来,比喻不可能发生的事情却实实在在地发生了。从亿万年进化的时间长度来说,组成咸鱼的那些化学元素重新组合成一条活鱼,那也不是完全不可能的事。但是,从这个男人知道儿子吃药到他说出“我爱你”三个字,却也许只有一个小时左右的时间。

  将心比心,我猜想这个男人在知道儿子死亡的那一刻,他的心真的被剖了、腌了,并且干枯了。在如此之短的时间里真的就能咸鱼翻生,并从口里吐出那么鲜活的字句,实在是一个精神的奇迹。做过父母的人都知道,孩子会在自己内心里占据多么重要的、巨大的位置。当孩子突然永远地消失,巨大的心灵的空洞就产生了。不仅仅是空洞,而且还是血肉模糊的创口。人在这个时候,是极其脆弱的,他或者她需要调动自己的一切力量来对付这种局面,而且经常需要来自外界的支持与安慰。

  在这个故事里,没有来自外界的帮助。这个男人全靠的是自己的力量。能在那么短的时间修复那么巨大的创伤,那力量该是多么强大啊。我们可以想象,在那个巨大的空洞周围,一定有许多备用的材料或者养分,可以迅速地填补那个空洞。而且,不仅可以填满自己的空洞,还可以填满妻子内心的空洞:“我爱你”三个字,是多得溢出来的填补空洞的材料和修复创伤的养分。

       这个男人的内心,真的是丰富无比而且广阔无比。《世说新语》上说,“叔度之器,汪汪如千顷之波,搅之不浊,澄之不清”。这个男人的心胸,该也是跟叔度一样不浊不清吧?以人的天分修炼到如此近于神的境界,实在是令人叹服。

  比较一下另一些男人,他们在作为男人的“硬件设备”上跟这个男人并无差别,但内心的差别却判若云泥。对妻子或者孩子芝麻大小的过错,他们都可能会横加指责、暴跳如雷甚至大打出手。他们的内心过于狭小,容不下些许的压力或焦虑;或者他们的内心过于贫乏,无法吐出爱与宽容;甚或他们的内心还过于刻毒,以至于需要把这些刻毒抛向他人,他们自己才能够安心。别以为这样的男人的数量很少,实际上,这样的男人的数量比我们想象的要多得多。要不然这世上也就不会有那么多不幸、疾病、罪行和人为的灾难。
 
  在他人犯了错误,并对自己造成伤害的时候,一般人的做法就是把自己的难受通过指责犯错的人转嫁出去。这是一种很常见、也很有效的保护自己的措施。而犯了错误的人自己,可以有两种反应,一是他或她足够坚强,能够勇敢地承认自己的错误;二是不够坚强,只能够通过反击再把内心的难受还给对方,比如把对方过去的错事翻出来,等等。在日常生活中,后一种情况更多见。很多的亲人、夫妻、朋友和同事之间的冲突,就是这样发生和逐渐升级的。你可以认为,在这样的冲突中,没有一个人是“真男人”。只要有一方是上面故事里讲的那样的“真男人”,冲突都会被阻止在萌芽状态。
 
  对一个自我价值感较低的人来说,别人犯了错误,可是一个提升自己的自我价值感的难得的机会。这个时候,自己就高明了,就可以居高临下指责别人了,就可以把以前自己犯错而遭受别人指责的“仇”给报了。
 
  也许有人会认为,这个男人是一个没有什么情感的男人,他不爱他的孩子,所以受到的打击其实并不大。如果他对妻子说的是“没关系,我们再生一个”,那这种猜测就是有道理的。但是,这个男人不是这样说的。在一般情况下,能够经常对妻子说“我爱你”的男人,一定是很多情的,而在如此严峻的情况下还能说出这三个字,那仍然还是多情,却不仅仅是多情了。这表示他还具有足够的理性的力量。从精神大厦的结构来说,只有情感是不够的,如果没有理性,这座大厦就是脆弱的和残缺的。这是怎样一个男人啊,如此多情却又如此理性,直叫人不敢相信世上竟然可以有如此完美的血肉之躯。
 
  每每想到这个男人的时候,也会不自觉地想到他所爱的女人。这是怎样的一个女人,以至于配得上这样一个男人大海一般的爱呢?她一定也有许多不同凡响之处吧?

  这样一个严重的失误,其原因可能非常地小:也许在她去收捡药的路上,突然来了一个电话;或者她想先去一下洗手间;或者有其他的什么需要立即办的事情。总之过错酿成了,而且极其惨烈,而且只是她一个人的错,跟她的丈夫一点关系都没有,但她的丈夫却同样经受巨大的丧失之痛。似乎已经没有人可以帮她了。

  但是,他的了不起的丈夫在极快地处理了自己的伤痛之后,帮了她,而且是强有力地帮了她,用拥抱和语言,当然最终是用爱。如果爱从来都是双向的,那我们可以猜测,在这件事故发生之前,这个同样不同凡响的女人,在生活的点点滴滴上,在一言一行中,都曾经给过她的男人无穷无尽的爱。

  我们继续猜测:她爱这个男人,却从来没有想到要控制他;她给他一个男人应该有的自由,并且把他的幸福看成是自己的幸福;她会静静地欣赏这个男人表现出的任何男人都会有的孩子气,而不会责怪他不成熟;她不会将他跟别的女人的丈夫比较,逼着他出人头地;她不会用唠叨虐待他,在他需要独处的时候,她就会让他独处;它也许会原谅这个男人的一切错误,除了----不爱她。等等,等等。

  她做着他的妻子,所以他们之间有消弭任何界限的激情,激情把她的男人滋养得更加男人;她也做着他的朋友,所以在她的灾难降临的时候,他所做的,有一种通常存在于朋友之间的被称为“义气”的东西;她做着他的女儿,所以在她软弱的时候,他就自然地变成了一个保护她的强大的父亲;她甚至有时候会象崇拜神一样崇拜他,所以在她真的需要神一样的力量和宽容的时候,他就真的变成了“神”。

  如果把所有这一切放在天平的左边,而把丈夫关键时刻说的那三个字放在右边,天平就该是平衡的了吧?这个女人曾经付出的,我们猜想应该配得上这个男人的爱。更进一步说,夫妻双方是相互造就的,在这个男人成为这样一个男人的路上,他的女人一定功不可没。这个女人在此之前就种下了花籽,收获漫山遍野的鲜花也是必然的事。遗憾的是,一些别样的女人却不是播撒的花籽,在关键的时候她们会收获什么,就不言而喻了。
 
  同样不可避免地,在每每想起这个故事的时候,就会想到那个可怜的孩子。写下可怜两个字,内心却没有可怜的感觉。真的很奇怪,难道我已经没有起码的同情心了吗?再仔细想想,原来这样也是有道理的。

  作为心理医生,实在看到了比常人多得多的破碎的心灵。许多人的生存状态,其实比真正意义上的死亡更可怕。这里说的当然不是物质上的生存状态。从某种意义上来说,许多人的心灵从一出生就死了,肉体的生命可以活上几十年,但活得不是痛楚就是残缺。因为幼小的孩子的心灵,是需要健康的父母的健康的呵护的,很多的父母自己就不健康,所以孩子的心理没有一个健康的成长环境。
 
  现代心理学的研究表明,四岁以前,孩子心灵的最重要的部分就已经形成了。如果父母应对不当,孩子的人格发展就会出问题,到了成年时期,就会表现为各种类型的重型精神病和人格障碍。看看这世界上有多少这样的病人,就知道有多少人的生命实际上是定格在四岁这个年龄了。死从来都不是最可怕的,最可怕的是生不如死。

  这个孩子,这个有着这样的父母的孩子,你不必担心他会受到过什么来自父母的创伤。他的心灵会成长的很好,一如出生时的完美和完整。在短短的四年里,他只感觉到来自父母的爱,而不会代替父母承担压力和焦虑。虽然只有四岁,但我们真的可以想象到,他的人格绝对比有人格障碍的30岁的成年人还成熟。这样地活过了四年,感受到的幸福的数量,也许真的超过了别人的几十年了。这样的生命,有什么需要可怜的呢?让人羡慕还来不及啊。
 
  虽然如此,我们当然还是希望这样的事故越少发生越好。这样的美好的生命的存在,不仅有关他自己的和他的亲人的幸福,也关系到世界上每一个人的幸福----谁不希望在自己的一生之中,多有些美丽的心灵陪伴呢? 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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曾奇峰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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